顾晋是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结直肠肿瘤外科主任。除此之外,他还拥有众多头衔。他的学术论文经常出现在世界知名的医学刊物上,2007年,他还获美国外科学院(FACS)院士殊荣。
这位声名远扬的外科大夫,从2000年起,却一直在研究一门不那么专业的学问——如何将坏消息传递给病人。甚至在即将于厦门召开的中国临床肿瘤学会学术年会上,他在准备专业报告的同时,还自报题目,讲“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”。
“语言可能是一剂良药,也可能是一把杀人的屠刀。”这名魁梧的外科大夫说道,“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是一门艺术,体现着医生的职业道德和人文素养。”
做医生,有时情商比智商更重要
2013年9月23日上午8点,顾晋穿着白色大褂走进诊室。他今年54岁,脸刮得干干净净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白大褂的胸前开口处,还能看到一条间色的领带。
这天上午,他将在一个狭小拥挤的诊室里,接待34名病人。这意味着,他将要告诉这34名病人“坏消息”或者“好消息”。当然,踏进肿瘤医院大门的患者,尤其是首诊患者,将有相当一部分人,听到的是“坏消息”。
顾晋一走进诊室,就有不少病人围上来。有希望加号的,有希望给自己先看的。他一一安慰大家,并让助手给一些急切的病人加号。顿时,诊室安静下来。顾晋坐定,开始接诊。
一个从外地到北京求诊的病人,盯着顾晋的一举一动。他仔细看完病人的化验单,拍拍病人的肩说:“你肠子上长了个东西,我给你拿掉就行。”
病人怔了一下,随后似乎略微放松下来,点点头说:“全听您的。”
这是顾晋告诉病人坏消息的一种方式。他尽量避免使用诸如“癌”、“肿瘤”、“转移”等刺激性的字词,而是用“东西”、“跑”等“病人容易接受”的字词替代。
湖北省肿瘤医院院长陈焕朝曾在媒体公开表示,死亡的癌症患者,有三分之一是吓死的。媒体报道中也常看到因得知患癌而“吓死”的案例。
“做医生,有时情商比智商更重要。”顾晋说。
他回忆,自己刚入行时,并不太在意与病人的交流。那时,他的目标是提高自己的医术。
1999年,顾晋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内外科学院做访问学者。在此期间,他目睹了美国同行如何与患者沟通。
美国的做法是直接告知病人实情。“这是法律规定,如果不如实告知,医生可能会面临指控。”美国同行告诉他。
“不过,告知实情不意味着不讲方式方法。”顾晋说,他发现,美国医生非常重视与病人的沟通技巧,一些医学院还专门开设“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”的课程。
而顾晋在国内的从业经历中,通常是病人家属请求医生向病人隐瞒病情,唯恐病人承受不了。顾晋起先也尊重家属的意见。
从美国回来后,顾晋开始意识到“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”是门值得好好钻研的学问。他在课堂上与自己的学生讲,与北大肿瘤医院的大夫和护士讲,甚至在一些学术论坛上,他也多次讲这个话题。
2008年,在顾晋的倡议下,北大肿瘤医院开展过一次医患沟通大赛,其中一项比赛就是“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”。每个科室出一名大夫与一名护士,自己设定情节,由医生客串病人。这次比赛中,顾晋所在科室获得第一名。
最近,当接到中国临床肿瘤学会学术年会的报告邀请时,顾晋又一次选择了这个“非专业”话题。他在微博上声称:“我觉得我们的肿瘤科医生应该学会和病人沟通,应该知道如何告诉病人坏消息,这是一门课程,是一门学问。”
“你的病情不简单,但是我们有办法”
30多年的外科医生职业生涯中,顾晋见过形形色色试图向病人隐瞒病情的家属。
有一次出诊时,一个病人直接告诉他,刚刚知道自己得了癌症。病人家属此前一直隐瞒。因病人不知情,在简单治疗后,仍然像往常一样干活,结果身体每况愈下,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。
顾晋至今还能记得病人那哀怨的眼神。“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病人哭着,眼睛扫视着每一个在场的家属。
还有一次他出诊时,一对年轻夫妻进入诊室。女子父亲直肠癌并肝转移,小两口极力主张隐瞒病情,并叮嘱顾晋,千万别告诉父亲实情。
病人进来后,顾晋给他做完检查,本想据实告知病人,但小两口紧张地把老人推到门外。
见此情形,顾晋严肃地对小两口说:“我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,他的病情非常严重,但是我有治疗办法。另外病人也有知情权。他一定能积极面对。”
小两口被他说得无法反驳,最终同意由顾晋告诉病人病情。
病人进来了。顾晋首先告诉病人:“你的病情不简单,但是我们有办法。”并详细向他做了说明。
病人在听完顾晋的话后,坚定地表示,一定积极配合治疗,对治疗结果充满信心。小两口听到父亲的话后,也放心许多。
北京大学肿瘤医院主治医师宋丽莉提供的一份资料表明,台湾的一项研究显示,90%的癌症患者希望得知诊断的真相。
我国的法律中早有规定,病人有知情权。1999年实施的《执业医师法》第26条规定,医师应当如实向患者或者其家属介绍病情,但应注意避免对患者产生不利后果。
在现代社会,隐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年轻患者、有知识的患者,都可借助网络了解自己的病情。
在顾晋看来,病人知道真相,并不那么可怕。“病人接受坏消息的承受能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强。可怕的是相互隐瞒,浪费了感情,甚至延误了治疗。”他说。
他的母亲,就是被癌症夺走生命的。母亲是一名医生,对自己的病情了如指掌。顾晋观察到,母亲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非常平静。
住院期间,一天,母亲叫顾晋到身边,拉着他的手说:“我想回家一趟。”顾晋没有犹豫,向主管医生请假后,带着妈妈回家了。
回家后,母亲表情“非常淡定”,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。他到现在还能记得妈妈安排完所有事情后准备离家的那一刻。妈妈看了家最后一眼,锁上门,只说了一句“我们回医院吧”。
顾晋很想听妈妈说点什么,可她什么也没说。
早在上世纪70年代,美国教授恩格尔就在《科学》杂志上提出新的医学模式,即“生物-心理-社会医学模式”。这种模式在医学中引进社会科学方法以及心理学方法。其核心是医生护士在关注病人身体疾病的同时,应该关注病人作为社会人的所思所想,他们因病产生的感情、心理变化。
“病人是一个有病的人,他应该得到尊重。沟通是一个重要的方法,是外科医生最重要的职业技能之一。”顾晋说。
医学是“温暖的科学”
“有时去治愈;常常去帮助;总是去慰籍。”这是一名美国医生特鲁多的座右铭,在医学界广为流传。顾晋也在一篇博客中,引用了这句话。
多年前,顾晋刚刚从医学院毕业,在儿科实习时,接触到一个得白血病的小患者。孩子快不行了,许多老师同学都安慰他,说他表现得很坚强,但小孩对这样的安慰无动于衷。
有一名老医生对孩子说:“孩子,我们知道你不舒服,你可能就要离开我们了。你最喜爱谁呀?”
孩子立即回答:“外公,但是他已经不在了。外婆说外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
“孩子,你静静地睡吧,很快就能见到外公了。”
“真的吗?”孩子眼里闪着光芒。
“是的,孩子,睡吧。”老医生说。
顾晋看着孩子慢慢地离开了人世,但孩子脸上带着喜悦。
这个故事,顾晋经常讲给大家听。“医学是有限的,但爱是无限的。”大家也经常听到他这么说。
“告诉病人坏消息后,还要给病人足够的关爱与希望。爱可以改变世界,超越科学的界限。”顾晋说。
他在一篇博客中写道:“病人就像流水线上的零件,看不到医生的面孔,听不到医生的呼唤,更见不到他们的亲人。病人与医生的心灵沟通被现代化机器设备分割了。”
而他期望医学是“温暖的科学”。为此,这个知名外科大夫坚持每个工作日早晨到病房,和病人说点家长里短的事儿。一些病人常去病房走廊的一角晒太阳,他发现后,就买了一对沙发放到那里。
在一次聚会上,他见到一个同学。同学第一句话就问他:“还记得10年前你和我的谈话吗?”
10年前,顾晋的这名同学因乳腺肿瘤入院检查。顾晋下了手术台,陪着病床上的同学等待诊断结果,“就像等待审判一样的心情”。
40分钟里,他和同学一起回忆了大学时代的故事。尽管坏消息传来,但同学已经不那么紧张焦虑了。
作为一名肿瘤科医生,他常常有很多无奈。不少病人,走了。不少病人,他放弃了。他的父母,也是在他眼皮下,被癌症夺去了生命。
父亲得癌症后,顾晋每天都去探望父亲。有一次他问父亲需要什么,父亲沉思片刻后回答:“我需要你多陪陪我,其他的都不用了。”
说到这里,他又走进手术室。手术结束后,他还要第一时间告诉病人是“好消息”,还是“坏消息”。